风裹挟着刺骨的咸腥与一种陌生的喧嚣,它裹挟着远洋深处的腥咸与冰寒,蛮横地劈开自清池工业区带来的、那混杂着煤烟、铁锈与汗水蒸腾的滞重气息,蛮横地灌入马车厢内,顾怀抬手撩开厚重的棉帘,视线越过新铺的碎石路,投向那片已然改天换地的海岸。
无棣港。
曾经荒芜的海滩,如今已被连绵的码头、高耸的栈桥和鳞次栉比的仓廪彻底征服,视野骤然开阔,铅灰色的苍穹低垂,压着万顷波涛,眼前不再是清池那种被规划烙印、被秩序钳制的钢铁森林,而是一片沸腾的、原始的、充满掠夺与交换野性活力的大海,喧嚣的人声、号子声、车马声、海浪拍击堤岸的轰鸣,混杂着海腥、桐油、汗水和远处工业区飘来的淡淡煤烟味,形成一股浑浊、滚烫、沉甸甸的声浪与气息,扑面而来,宣告着--
一个迥异于农耕时代的贸易中枢已然崛起。
车轮碾过碎石路的辘辘声被这宏大的港口噪音彻底淹没,顾怀的目光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缓缓扫过这片由他亲手推动、却由她悉心浇灌的热土。
深挖的港池如同这块土地上被强行撕开的巨大伤口,桅杆如林,帆樯蔽日,来自江南的楼船最为醒目,船身高大巍峨,吃水线深陷,显见满载,赤膊的力夫们喊着低沉粗粝的号子,如同蚁群般穿梭于船舱与码头之间,他们肩扛手抬的,是一捆捆色彩斑斓、光洁如水的丝绸,那丝绸在冬日灰蒙的天光下,依旧流淌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温润光泽,是这粗粝港口中最亮眼、也最昂贵的色彩,它们被小心翼翼地装上等候的牛车,车轮碾过新铺的厚重石板,发出沉闷的吱呀声,汇入通往北境工业区的滚滚车流--那里,无数的工人和机器正饥渴地等待着这些原料。
与之形成不同的,是一些形制略显怪诞的海船,船身窄长锐利,船帆上绘着代表某个家族的家徽,亦或是一些狰狞的图案,甲板上的水手精悍黝黑,眼神警惕如鹰,腰间大多挎着长短兵刃,此刻,他们正从船舱里卸下货物--不是寻常的布帛粮米,而是成箱闪烁着冷硬金属光泽的倭银、气味刺鼻的硫磺块,甚至还有一串串用粗糙麻绳捆住手腕、神情麻木如同牲口的倭人男女。
赤裸裸的掠夺与冰冷的交易在此上演,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与铜臭混合的野蛮气息,经过数年大魏默许甚至暗中推动的私掠,如今的私掠船几乎能遮蔽大魏与倭国之间的海面,而无棣港与钱塘港,就是唯二能不受限制消化这种私掠成果的港口,旁边,按刀肃立的魏军士卒面无表情地维持着秩序,眼神里是对这种原始积累方式习以为常的漠然,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这掠夺行为最坚实的背书。
视线稍移,悬挂着高丽王室旗帜的朝贡船队则显得庄重许多,衣着华丽的高丽使臣正与幕府派来的官员在码头上寒暄,彼此脸上都挂着笑容,他们身后,仆从们正吃力地抬下标注着“贡品”字样的沉重箱笼,解开绳索,掀开箱盖,里面是码放整齐的雪白高丽参、光泽温润的瓷器、散发着药香的成捆药材,甚至还有几匹神骏非凡、打着响鼻的济州马,这些贡品,连同那些私掠来的金银硫磺,最终都将汇入北境这台永不满足的熔炉,或成为军资,或流入市场,滋养着这片在铁与火中重生的土地。
更远处,巨大的船坞是最显眼的建筑,震耳欲聋的敲打声、锯木声、号子声从里面传出,粗壮的龙骨正在铺设,巨大的肋骨框架已初具雏形,那是为探索更遥远的海域、承载更大野心而准备的下一代海船。
海风呼啸,卷起码头上散落的草屑与尘土,扑打在脸上,带着细微的刺痛感,顾怀深深吸了一口这混杂着海腥、货物尘埃和汗水的气息,感受着脚下大地因车马人流川流不息而传来的轻微震颤,这里没有江南的婉约精致,没有草原的苍茫辽阔,却有着一种混杂澎湃的生命力,它像一根强行植入大魏躯体的粗壮血管,将江南的丝织、蜀地的粮秣、倭国的金银、高丽的贡物乃至北境工业区出产的铁器、火器,源源不断地泵入,支撑着整个北境乃至这个帝国的存续。
他的目光最终落向港口管理司那栋相对规整、却同样忙碌进出的青砖官衙,那里,是维系这庞杂巨兽运转的中枢神经。
“就在这儿停。”顾怀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车厢。
王五勒住缰绳,马车稳稳停在管理司侧门相对僻静的地方,顾怀推开车门,玄色道袍的下摆被海风卷起,他没有理会王五出示腰牌后门口守卫士卒眼中瞬间爆发的敬畏与即将出口的通传,只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便放轻脚步,熟门熟路地穿过前堂喧嚣的文书往来,径直走向后院那间专属于港口总管的签押房。
房门虚掩着,透出里面明亮的灯火。
顾怀停在门外,目光透过那道缝隙,无声地投了进去。
李明珠背对着门口,正伏身于一张宽大厚重的紫檀木书案前,案头堆满了摊开的海图、船舶调度文书、密密麻麻的货物清单,还有几封刚刚拆阅、墨迹犹新的李家信函,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色锦缎袄裙,外罩一件银狐裘滚边的同色比甲,乌黑如瀑的长发没有过多装饰,仅用一根素净的银簪在脑后松松绾了个圆髻,窗棂透进的冬日天光,在她身上勾勒出一道柔和的光晕,愈发衬得那专注的侧影纤细而沉静。
她一直都是这种温柔、婉约的模样,从顾怀当年第一次看见她时起,到今天,一直都是这样。
她的手指在乌木算盘上飞快地拨动,清脆的珠玉撞击声在安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韵律,偶尔停顿,执起紫毫小楷,在账册的某处落下娟秀却有力的批注,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周遭港口的喧嚣巨浪都被隔绝在外,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方寸之地承载的庞杂数字与调度脉络。
顾怀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时光的碎片在脑海中飞旋:走入苏州入赘时的意外与相识,京城之战后相拥的决绝与温暖,江南丝织盛世蓝图下的并肩,北境分隔两地时鸿雁传书的牵挂...数载光阴,山河跋涉,无数个在硝烟、公文与账簿间隙悄然浮现的思念瞬间,都在此刻,凝固在这扇虚掩的门扉之后,凝聚在那个伏案疾书的清丽身影之上。
也许是那份注视太过专注,也许是灵魂深处早已刻下的羁绊,李明珠拨打算盘的手指,毫无征兆地,微微一顿。
她似乎感应到什么,缓缓地、有些迟疑地抬起头,目光下意识地投向门口,当那个逆光而立、风尘仆仆却身姿挺拔如松的玄色身影清晰地映入眼帘时,她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定住了。
手中的紫毫笔,“啪嗒”一声,掉落在摊开的账册上,饱满的墨汁在宣纸上迅速洇开一团浓得化不开的污迹,她浑然不觉,只是怔怔地望着门口,那双清澈如秋水的眸子里,先是难以置信的茫然,仿佛怀疑是连日的疲惫催生了幻影,随即,那茫然如同薄冰遇火般迅速消融,被巨大的、几乎要满溢而出的惊喜所彻底淹没--那惊喜如此汹涌,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矜持与克制,让她的眼眶骤然泛红,长长的睫毛控制不住地剧烈颤动起来。
她猛地站起身,动作之大带倒了身后的黄花梨圈椅,沉重的实木椅腿与青石板地面摩擦,发出刺耳悠长的响声,她踉跄着快走了几步,却在距离顾怀仅仅几步之遥的地方,骤然停住,双手下意识地紧紧交叠在身前,用力攥住了自己的衣袖前襟,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仿佛要用这个动作,才能勉强压制住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狂喜、酸楚与汹涌而来的委屈。
没有惊呼,没有言语,他这一走,又是快一年,所有的思念、等待、担忧、牵挂,都在这一眼凝望中无声地奔流、碰撞、激荡,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港口喧嚣,以及彼此间清晰可闻的心跳声。
顾怀看着她这副强自克制却已摇摇欲坠的模样,看着那瞬间泛红的眼眶和微微颤抖的肩头,心中最坚硬的外壳悄然剥落,露出底下最柔软的地方,他脸上那因长途跋涉、思虑天下而惯有的深沉与冷硬,如同初春河面的浮冰般无声消融,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极淡、却无比真实的弧度,那弧度里蕴着长途归来的风霜,更盛满了重逢的暖意。
他没有再等待,向前稳稳地踏出一步,朝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张开了双臂。
这个动作,如同雪崩前的最后一片雪花。
李明珠最后一丝强撑的矜持与克制终于彻底溃散,她像一只穿越了漫长寒冬、终于寻到归巢的倦鸟,带着一阵清淡而熟悉的馨香风,毫不犹豫地、带着决绝般的力度,扑进了那个等待了太久太久、也思念了太久太久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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